秋海棠,白蚁蛀坏的木梁,长了青苔的门框,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
阶都没使他掉进去。他坐在长廊上,用毛毯裹着身子,也没脱掉靴子,仿佛是顺便
到房子里来躲雨的,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。乌苏娜终于明白。她无
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。“也许还要去打仗。”她想,“如果不是打仗,那就是死。
”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、可信,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。
傍晚,吃晚饭的时候,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,左手握汤匙。他的孪生兄弟
霍·阿卡蒂奥第二呢,左手拿面包,右手握汤匙。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,仿佛
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,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。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
相似,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。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
见。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,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
黛丝。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。
“假如你又要走,”她在晚餐时说。“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
。”
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,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,但他并不觉得奇
怪。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。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,牙齿已经磨损
,头发枯萎、稀疏,眼神显得惊恐。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
下,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,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。片刻间,他发现
了半个多世纪r常的c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、茧子、疮痪和伤疤,这些可悲的痕
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。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,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
情已经发霉的地方,可是找不到它。从前,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
,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,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,
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。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,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
娘模糊的形象,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·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
多女人,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,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
痕迹。通常,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,黎明前就离去,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
他想起她们,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。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
的感情,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·阿卡蒂奥的感情,但它的基础不是爱,而是串通。
“对不起,”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。“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。”
次r,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。在首饰作坊里,他没碰的只
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;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,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,
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·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。他留给
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。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
片时,乌苏娜才阻止他。“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,”乌苏娜说。“这是家中的圣
物。”停战协定签字前夕,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
时,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,圣索菲娅·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。
“拿这个生火吧,”说着,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。“这种旧东西容易引
火。”
圣索菲娅·德拉佩德是个寡言、随和的人,从不违拗任何人,甚至她自己的孩
子,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。
“这是重要的纸儿嘛,”她说。
“不,”上校回答。“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。”
“那么,”她说,“你自个儿烧吧,上校。”
他不仅这么做了,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,把木片扔到火里。几小时前,皮拉·
苔列娜来看过他。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,一见她就觉得诧异,她变得
又老又胖,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: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,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
多深的程度啊!“当心嘴巴,”——这是皮拉·苔列娜提醒过他的,于是他想:前
一次,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,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?在
跟皮拉·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,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,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
了脓的私人医生,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。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,就用蘸了
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。
星期二——停战协定签订的r子,天气寒冷,下着雨。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
来到厨房,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。“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r子出生的,”乌苏
娜向他说。“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。”他没理会她,因为他正在倾听士
兵们的脚步声、号声、断续的命令声,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。经过多年
的战争,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,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