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得话张佳乐听懂了,但却又没真的听懂,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修反常的语气上,他从没听过叶修这样语重心长地对谁说话。
“张佳乐,”叶修说道,“成熟一点。”
他的语气非常严肃,几乎是有点严厉的,张佳乐根本想不到,有一天叶修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。从张佳乐认识叶修开始,他就是个非常宽容的人,而对于他喜欢和亲近的人,无论怎样荒诞和离奇的行为,他都表现得近乎纵容。两个人相识十几年,不管张佳乐怎么任性胡闹,也不管张佳乐惹出什么乱子,叶修从来都只觉得有趣,还会兴致盎然地嘲讽几句……就是这样的叶修,居然会要他“不能再任性冲动”,还要他“成熟一点”?
他很想出言反驳,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叶修语气中有种极为沉重的东西,让他感到隐约的恐慌和不安。最终,望着叶修的眼睛,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,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叶修微微地笑了一下,在摇曳的光影中,那个微笑显得非常温柔,莫名地带着种恋恋不舍的意味。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许久,叶修突然说道:“能不能多留一会儿?”
张佳乐本能地想说“不”,叶修的状况十分危险,自己不应该再增加他恶化的可能。然而面对这样的叶修,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……况且,他也是那样珍惜这短暂的时光,情愿牺牲一切去延长它,哪怕只是一分一秒。
两个人下了车,在灿烂的阳光中,并排漫步在宁静的校园里。初春的午后十分美丽,他们走过了一条静谧的小路,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,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不停。
“打靶场。”张佳乐看着远处设计场地,有些怀念地说道。
“跟我走,”叶修说,“这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。”
两个人爬上了那座青草覆盖的丘陵,在小山的山顶俯视着不远处的打靶场。就是在这里,十五岁的孙哲平和叶修曾充满好奇地偷窥着向导们打靶,并凝视着张佳乐走过那条落满黄叶的小路。
“十年前的我们,就和他们一样啊。”张佳乐望着山脚下正在训练的军校生,轻轻地说道。
“是啊,”叶修也看着那些青春飞扬的少年,“十年我们就像他们一样,年轻、天真、充满梦想。我们上战场之前,都把责任和荣耀当成是信条,却很少有人知道责任和荣耀的代价。”
“他们比我们幸运,”张佳乐说,“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,战争已经结束了。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理解,我们是为什么而战斗、又是怎么战斗的……”
“他们会理解的。”
“我们是为战争而生的一代,”张佳乐有些伤感又有些骄傲地说出了这个称谓,“他们不可能理解的。”
“我们是生在战争中的一代,不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一代。”叶修反驳道,“没有谁生来是为了打仗的。”
他的话让张佳乐沉默了,许久之后,他才迟疑着说道:“你知道么?我已经想不起来战争以外的日子了……”
整整十年,他们无时无刻不身处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,穿梭于仿若炼狱的炮火里,满眼都是死亡、离别和鲜血。后方那种安静祥和、歌舞升平的生活仿佛是另一个世界,只存在于他们模糊褪色的记忆之中。
“我还记得。”叶修安慰般地说道,“是比现在好一万倍的日子。不管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,总有一天你会重建你的生活。战争期间发生的一切,你最好全都忘掉,只有这样你才能过得幸福……”
他还在描绘那个未来的、灿烂的画卷,张佳乐却猛然发现,在叶修为他构筑的世界里,缺少的是构建者本人的身影。他终于明白那些语重心长的嘱托、这个恋恋不舍的挽留背后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……
叶修,是在和他道别。
第86章 叶乐线:因为你最善于等待
“叶修,”张佳乐几乎是喊了出来,“你根本没打算去做手术,对不对?”
叶修非常平静地望着他,什么都没有说,而这平静本身就是一种默认。
“你疯了!”张佳乐焦躁而又恐惧地说道,“只靠诱导抑制剂,最多你还能再坚持两个月,两个月以后抑制剂失效,如果不做手术你会死的!”
这些天来,关于诱导抑制剂、冬眠疗法和医疗性失感的资料,张佳乐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。如果方士谦的猜测是真的,如果叶修真的不打算接受失感手术,那么他所剩下的生命,几乎只能以天来倒数了……
“功课做得不错啊。”叶修挺赞许地说道。
“叶修!你不能……”恐惧像浪潮般席卷了他,张佳乐语无伦次地说道,“你不能……”
他表现得那样惊慌和无措,以至于叶修脸上都浮现出了不忍的神色,倒好像危在旦夕的人是张佳乐一样。
“人都是要死的,”叶修很和缓地说,“没有例外。”
“但是你不能死!”张佳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声音和手指都是颤抖的,“你不能死!你不能死……”
他几乎无法思考了,只能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一句话,仿佛这是一个改变结局的咒语,又像落水的人紧抓的一根稻草。说着说着,他突然用力抱住了叶修,仿佛眼前的这个人随时都要消失不见。
“你别这样,”叶修无奈地说道,“我也不想死啊。”
“那就去做手术!”张佳乐在他耳边大喊,“叶修,你特么的去给我做手术!”<